“我很幸福” 川崎广人从田垄两侧抓起了两把土,左手的土呈现颗粒状、呈黄色的,是长期施用化肥的结果,右手里深褐色、有黏性的土壤是用堆肥灌溉的。 “今年,农场有机小麦一亩地(比往年)高出100斤”,川崎略显兴奋。面对有人认为化肥肥力强、产量高的观点,川崎叹着气并摇头道,“堆肥种出的产品好吃,安全,减少疾病,产量更高。” 在这个日本老人眼里,这是常识,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。 2006年,在日本消费者合作社工作的川崎面临退休,机缘巧合下他以农业研究者的身份应邀到青岛农业大学访问。 川崎广人调研发现,中国农村因大量使用化肥、农药导致了土地、水污染和土壤板结现象。而中国现在的农民,大部分已经不制作或不懂怎样制作高质量堆肥。 他决定扎根中国推广已被日本验证的循环农业技术,让退休后的人生变得有价值。 “川崎先生是一个必定会优先一切考虑价值和生存意义的人”,合作社的老领导、同乡加藤善正回忆道,川崎从少年时代就是日本共产党的拥趸,参加了1960年爆发的反对《美日安保条约》和修改和平宪法的公民运动。 参与运动的个人代价极为惨重,川崎和他的家人、亲族都受到株连,在很长时间内没有工作。以至于他年近30岁才第一次吃到肉食,此前只吃过猪内脏。但川崎不在乎,反而自豪于这场运动阻止了修宪,使日本避免陷入越南战争的泥潭。 辛勤工作一生后,川崎对退休生活产生了恐惧。“在日本,60岁退休,没有给老人的工作,老人呆久了,病了就坏了,家庭也坏了。”川崎说着,脑袋向后仰起,双手举高,双眼翻白,模仿起老年痴呆的样子。“我就变成这样,但是我在中国推广循环农业,这种人生价值在日本没有,所以我幸福” 回国后,川崎开始自学中文并决定有一天能回中国农村。川崎通过翻译农业论文,攒了些钱。2013年,他便背起30公斤的行李和20万元钱,开始了“云游万里中华”的计划。 从甘肃天水一路东行,从内蒙古到北京直至河南,这一路远不如云游般诗意。彼时业已67岁的川崎做过除草工、睡过大通铺。在北京连200元一个月的工作都没人雇他,最惨的时候有上顿没下顿,更别提施展循环农业的抱负了。 直到经朋友介绍,川崎以访客身份来到了小刘固农场。他发现这里还在坚持使用堆肥,但技术并不成熟导致了亏损。他意识到,这可能是施展抱负的机会,便住了下来。 农场主李卫回了郑州,随后的一个月,川崎每晚都会给李卫写邮件,建议如何改造农场、建立循环农业。但他没有收到一封回信。 两个月过去,一天晚上,李卫偶然打开几乎弃用的旧邮箱,发现了几十封未读邮件,全部来自于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日本老头,她逐封阅读了信件。 李卫之前是《河南日报》的记者,2009年父亲李敬斋过世后接管了农场。她事后才知道,收不到回信的川崎四下问村民“有没有见到李卫”。那晚她枯坐至深夜,最终决定搬回农场,和川崎一起改造农场。 顽固的“火药桶” 川崎是个“火药桶”。 村子里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偷了农场的三根甘蔗。当晚,母亲和孩子带着偷来的甘蔗来农场赔不是。李卫害怕川崎发脾气,把他推进了办公室。 “啊!”隔着办公室的门,川崎发出一声怒吼,玻璃被震得嗡嗡响。 “这是最低限度的文明,没有人教他们”,“这不是第一次了,小时候偷东西,几个孩子一起偷,长大了怎么办”……当他想起上个月,村子里两个年轻人因为白天酒驾去世了,川崎终于忍不住了,便大声吼了出来。 办公室外的李卫有些尴尬,她看到川崎走了出来,赶忙拿起一根甘蔗递给他吃。川崎摆了摆手,“我不吃”,转身就走进了办公室。 在和川崎相处了一年的研修生胡伟眼里,老师整日笑眯眯的。大家工作不认真、开早会迟到时,老师才会讲些道理,但极少发脾气。 但“不文明”例外。 办公室的窗户上、墙上贴了很多川崎对员工的劝诫。 “我们文明人,在办公室内别吐唾沫,在足球场上随地吐痰一下子,就被退场了。” “白天不喝白酒,因为白天喝酒是一个坏习惯,喝酒不仅让家庭瓦解,而且让公司,合作社损失更大。” 川崎广人在窗户上贴上了他的绝食抗议。受访者供图 因为喝酒,川崎还发起过一次绝食抗议。 2015年3月的一天,新乡市刮起了大风,塑料大棚被吹开了豁口,冷风对刚种下去的作物幼苗是致命的。但职员们却跑出去喝喜酒了。只留下川崎一个人裹着破洞的棉衣,干望着被破坏的大棚束手无策。 “白天都喝酒,不工作,我一个人,怎么办”,他以绝食向李卫“示威”。 “农村里有喜丧事儿大家都会喝点酒,中原人豪爽,不醉不归,这里的习俗他不懂。”掌管农场8年时间的李卫更理解员工们的行为,但又担心川崎出事,李卫还是妥协了,最终解雇了这批白天饮酒的职工。 厕所脏是川崎的命门,他每餐饭最多只吃一小碗。这是他为了少去厕所刻意把胃饿小。如果厕所很脏,他就会自己跑去打扫。川崎身体力行想改变员工们的习惯,但厕所依旧脏乱。 他时不时就会爬到农场楼顶怒吼,这是他表达不满的最终手段。 现在,李卫很担心这个心直口快而又顽固的日本老头得罪人,遭人记恨,也害怕他年事已高,会气出病。 每当川崎不高兴时,李卫就先向他道歉,“你别生气也别骂员工,对不起都是我管理不到位,有什么事你都骂我,我去说他们。” 今年8月份秋收,川崎广人在收割小麦。受访者供图 孤独 有时,川崎广人也会感觉李卫不理解他。 李卫叫他理解中国的现实,川崎抢着话说,“李卫说入乡随俗,我不,我为农场好。” 年逾古稀后,川崎的体力愈发捉襟见肘,他常常自责本应该到大棚里指导研修生工作,却常常扛不住辛苦。 “我一个人做不了循环农业”,他认为有志于循环农业,拥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年轻人才能接过他的担子,他管这些人叫“新农民”。 新农民大都是川崎的微博粉丝,胡伟在来小刘固之前,曾一次性把川崎的微博从头到尾翻了一遍,直到半夜3点钟。“我要学堆肥就要跟最牛的人学,我去过很多农场,但是真正懂堆肥的人我觉得不多”,从小生长在安徽黄山农村,胡伟甚至觉得自己的水平比很多人都高。 他记得第一天到农场来,川崎整个下午都热情地带他参观农场的田地和堆肥厂,反复讲解循环农业理念和技术。这些年轻的研修生,多少缓解了他的孤独。 川崎渐渐将工作重心转至培训会和研修生的招募,他曾为了吸引更多人报名,采取过谁来学习给1000元的方法,但有不少学员拿到1000块补助后,就溜之大吉;加之当时农场尚未盈利,这法子很快被放弃了。 现在的研修生每人每月需要交纳1500元,包括学费、住宿和三餐。但有些人只是为了堆肥技术而不是学习循环农业理念,套两天话,趁着夜深人静招呼都不打就打车走掉。 这犯了川崎的另一大忌——说谎。 “我不信任年轻人,他们说谎,觉得农业艰苦,只选择简单的路”,川崎声音略带疲惫。 李卫觉得老爷子受到了伤害,“他每次一讲就是三四个小时,说到说不动为止,但其实对方要不就是为了赚钱,根本不想学习;要不就是吃不了苦。” 第一批研修生前前后后有20多人参加,最终只有3人坚持到了最后。 来农场学习的研修生合影。 川崎有两个地方可以倾诉心声,一个是微博。“微博有很多人帮助我,在微博上,我心里安定。” 另一个是农场创办者李敬斋的坟墓。川崎时常觉得,这位为官至省农业厅人事处处长,而后回乡办厂的前辈,就是他的中国知己和精神支柱。 但其实二人从未谋面,网上也搜不到关于李敬斋的只言片语。川崎对这位1942年出生,2009年过世的老人的了解和想象,全部来自于镌刻在墓碑上的铭文——“为民请命,心系农桑。归田原阳,养殖办厂。呕心沥血,惠泽故乡。” 朗诵碑文时,川崎常常不由自主得哭起来。在日本的60多年里,川崎只向上帝祈祷,但在小刘固,他开始向李敬斋祈求保佑。 “请帮我准备好葬礼” 川崎学着用李敬斋墓碑上的句式为自己作诗。 “余生任务,培养人才,期望未来,循环农业。” 去年11月份开始,川崎咳嗽症状持续恶化。晚上咳得睡不着,他只能一边看书一边熬到天亮。川崎预感这不是感冒,但因为工作忙碌便没正规医院治疗。 直到今年4月份时,川崎出差回日本。工作完成后,他去了医院,结果被诊断为肺炎。医生强制要求他住院治疗。 结果两周后,他就带着药飞回了中国。川崎下了飞机,见到李卫的第一句话是,“请你帮我准备好葬礼,我要死在中国。”他要求把墓碑建在李敬斋墓旁。 对川崎来中国的决定,夫人的态度也有了松动。 在丈夫刚刚表达出要来中国的意愿时,川崎夫人就不止一次地找到加藤正善,央求他劝丈夫放弃,至少还完房屋和两个孩子的教育贷款再走。 起初,夫人还会在邮件里试探着对他说,不要烦恼,烦恼的话,最好回日本。但她现在已经完全放弃了,69岁的夫人曾对川崎说,我决定不再依靠你了,你在中国有成就,很幸福。你放心吧,我会坚强地生活下去,坚强地死。 夫人也曾想追随川崎的事业,2014年7月,不顾丈夫的反对,川崎夫人来到小刘固。但她很难适应农场的生活尤其是厕所。经过丈夫的劝说,川崎夫人最终选择了回国。 川崎累了的时候,有时会捧起案前的汉语词典。他在这本书的书缝上,用马克笔抄录了一段摘自《圣经:新约马太福音》上的经文—— “你们要进窄门。因为引到灭亡,那门是宽的,路是大的,进去的人也多;引到永生,那门是窄的,路是小的,找着的人也少。” 这段话同样被张贴在了农场会议室的大门上。川崎觉得这是劝大家伙克服困难的金玉良言,虽然农场里没几人能够看懂,但他还是用中文勉强地解释了一下,“为人民服务,就是不能找容易的路。” 但川崎相信,死亡的那一刻,上帝会清点他人生价值的多寡并给出公正的裁决,“现在我痛苦,但死了可以上天堂。”他挑起眉毛露出窃喜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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